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中秋愉快。
-4- 意外
安岩蜷在浴缸里,水将他包裹起来,传递着微弱可怜的安全感。
距离枪杀香槟色礼服的那夜已经过去了一周。安岩扼杀完自己,他仍旧是一名优秀的特工。
那一夜,他踏着血,拖着躯壳,在地狱里游荡。一圈又一圈,他越晃越冷,冷静的冷,心里冷,眼睛更冷。
——4F中央是直通客梯,老爷专用,24h内外带枪值岗,攻陷难度最大但最为便捷;东角上是小型供需梯,护卫及相关负责人使用,后台监控,指纹验证;西北两角上是大型货运梯,结构未知;南边是对外入职体检用梯,出电梯的白色检查室与黑色区域完全隔离,仅占三到四格室。
和陵的结构图一刀一刀刻在他的大脑里,5F、4F、黑灰区域、白色区域以及、未知区域。
比如,墨斗。
墨斗是什么,是文件存储室,需要很大的收藏空间。如果是他会怎么弄呢。打通三四层,做挑高。
安岩抬起头,捋了捋湿发,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掉。
——他必须想办法再查一下。
——得想法子传消息出去。
——还有器官贩卖的事。
——毒品链条的事。
——怎么传。
——为什么这两次在飨宴厅没看到杜虎威,那家伙在干什么?!
安岩的脑子里被占满,每天如此,不堪重负。他站起身来,草草裹了浴巾,迈步通过镜子时,他瞥了自己一眼,有些惊讶。
镜子里的人消瘦、白皙。褪去一切面具之后,只剩疲惫。
安岩看着安岩。
——别人的18岁、也是这样吗?
空荡荡的浴室,孤零零地对视。诺大的地狱,一个人披荆斩棘。
安岩扭头走出浴室。
神荼将领带收紧,重新扣了一遍袖扣,最后带上黑框眼镜。
瑞秋推门进来,后面跟着罗平。
“早个四五年,罗平也这么帅。”瑞秋看着全身镜里的神荼,西装革履,风度翩翩。
“我现在不帅吗?”罗平震惊。
“珍惜帅过。”瑞秋点评。
神荼转过身来。
“你确定要蹚这摊子浑水吗?这是最后的机会了,现在收手还来得及。”罗平盯着神荼。
神荼抬眸看他,给了罗平一个“你在说废话”的眼神。
罗平苦笑,“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?”
“原话奉还。”
罗平耸耸肩,伸手取了外套,“那走吧。”
——任务日志01。今晚九点,神荼首次进入飨宴厅,尽可能确认失联卧底状态。
入夜,锁龙集团本部戒严。
从行车道到本部大门,再到主电梯口。干干净净,安安静静,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
安岩对着镜子整领结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去飨宴厅。根据宴请情况,安排的“宠物”会有多有少,但老爷周身的人数是固定的,二主四辅。
所有进入飨宴厅的外来客人与外部服侍生,都需要经过和陵的安全检测。可这并不能完全叫人放心。刺杀与暴乱不挑时候、不选地点、随时随地来袭,老爷需要伸手能用的“挡箭牌”。
他放下手,红领结衬在白礼服上,血一般的颜色——只有老爷近身的“二主”才能用的颜色——这是安岩第一次带这个领结。
像狗链一样。他嘲讽地想。
被老爷注意到,无论哪种意义上,都不是好事。
这一周风雨如晦。安岩身心俱疲。
老爷端着红酒杯,请犯错误的小猫儿上高台,钢丝走过去了便原谅她。小猫儿趴在阶梯上哭,踏上狭窄的死亡之路。红色裙摆在高台上颤动,像孤单的小雏菊。雏菊坠落,花瓣撒了一地,洇出的血花绽放开来,在白色地板上开成啼血牡丹。
安岩微微转开视线,老爷的手停在他的后颈上,冷冰冰的,遏着颈椎让他抬头。
“狼不也这么捕猎食物吗?”老爷笑道,“所谓捕猎的美学,不做捕猎的人,便是被捕猎者。二者选一,你选哪个?”
安岩转过脸,隔着手肘枕在老爷的膝头,弯弯眼角,“我选择,做捕猎人的枪。”
老爷大笑。
他拽起安岩的手肘将他拉到自己腿上,附在后颈的手沿着衬衫领线抚下来,停在安岩的左胸口。
安岩的心脏疯狂收缩。老爷手掌的冰冷穿过衬衫、穿透战栗的肌肤,直抵心脏。
“心脏剧烈跳动,你很紧张。”老爷眯起眼睛,安岩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了无处可逃的自己。
离老爷越近,安岩越明晰地认识到这人的可怕之处。
老爷的目光是解剖刀,精准,狠绝。他技艺高超,从眉心下刀,沿中线一刀剖至后脑,翻转头皮,上锯子将脑壳开成钵形,再拿解剖剪取出大脑。他像翻一份牛排般随意摆弄,观察细节、取读信息,散漫但毫无遗漏。读取完毕,塞回空洞,盖上头盖骨,套回头皮头发,完工。
他这样处理着所有想看的人。切开脊椎肌肉、锯断肋骨、截开背骨,胸、腹、头、背,一样一样剖开来看。
藏无可藏。安岩全身都痛。
“枪不需要心脏,懂吗?”
“……好。”
安岩看着镜子里整装完毕的人。
“宣誓人……安岩……”
客人带着黑色面具,在客席和老爷寒暄,老爷坐在台阶之上。
宠物们占据台阶间,柔顺,精致,繁星散漫,下面的人上不来。
安岩坐在最后一层的台阶上,他面色平静,脊背挺拔。老爷抚着安岩的侧颈,颈动脉里的血液在老爷手掌下静静流淌而过。
老爷用拇指捋安岩棱棱的椎骨。
一二三,再一二三。
厅堂服侍生同一色深黑西服,安岩在一片黑暗里缓缓梭巡,找寻希望。
客人的嗓音平缓,华丽的辞藻,毫无起伏。
没有,还是没有。杜虎威没来。
大厅里满是人,安岩孤身一人。
吧台里有人直起身子,抬手捋刘海。那人也是一身黑,戴了副黑框眼镜。他处理完手中的高脚杯,往会场中央看去。
隔着镜片,他截住了安岩寻觅的目光。
四目相对。
一瞬间,安岩的心跳滞了一拍,身体微微一震。
一二三、一二。
他椎骨上的手停了。
——完了。
安岩还未雀跃的心掉进了冰窟。
神荼垂眸,转身将手里干净的杯子放到沥水架上,和旁边的人搭了句话。
安岩不敢回头看老爷的眼睛,他松了身子,倚在自己的膝盖上,蹭了蹭老爷的裤脚。
客人赞美的话说到了最后,毫无新意可言。
神荼。
是神荼来了。
安岩将脸半埋进自己的臂弯里,他满心欢喜又深深恐惧,这火与冰的力量拉扯着他的心脏,让他喘不过气。
他从未想过自己与神荼的“初见”,会是在这样的危机四伏之下。他明白现在的如履薄冰,也知道一着不慎、满盘皆输。
但,神荼来了。
神荼就在那里。与他处在同一个时间、同一个空间里。
大火燎原,融尽冰川。
安岩猛然找到了心跳,找到了活着的感觉。
他看见了光。
他又变回了那个乐观快活的安岩,那个自信机灵的安岩。
——成功卧底、找出墨斗、传出消息、一网打尽。是的,就这么简单。
安岩顺着会场环视一圈,视线经过吧台。
神荼站在那里,旁边的人在说话,他一脸严肃地点头。
安岩将眼神定在客人的黑面具上,他眼睛发亮,眨眼两下,停住,再眨两下,再一下……
老爷不动声色,脸上带笑。
小狼崽很兴奋,战栗地兴奋。他面上如常,可血流加快,身子发热。
老爷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。直截了当,越挫越勇,血管里奔腾着的全是蓬勃傲气,让人忍不住蹂躏、把玩、吞噬殆尽。
攻人者攻心为上。攻心之术,其乐无穷。
他们臣服于他,不在于力量,不在于利益,而在于压制点。
他能抓住他们的软肋。
把恐惧种进心里,生根,发芽,开花,结果,汲取精力,生出更深的恐惧,如走不出的鬼魅之圈。它捆绑他们的手脚,束缚他们的思想,缴械投降,出卖尊严。
老爷抬脚,一脚踩碎一个,满地都是无趣、无趣、无趣。
无趣里出现了一只小狼崽。
小崽子眼里发光,晶莹剔透,满满都是灵气。
老爷咳咳咳笑出声,客人们也跟着笑。
神荼感觉很糟,相当糟。
罗平一直守在出租屋,双手合十,额头抵着指节。
凌晨四点,神荼推开门,罗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,瑞秋和江小猪也瞬间清醒。
“怎么样?”罗平迫不及待,“怎么搞得这么晚?”
神荼精神不佳,他摆摆手,找地方坐下。他脑子里很乱,安岩太过于迫不及待,消息一传递起来就停不了,根本不理会他的警告;老爷的不动声色让神荼感到危险,实实在在的危险。
宴会之后,外部服侍生立即遭到了盘查,虽然神荼顺利脱身,但这并不表示他完全安全了。
千万信息在神荼脑子里回旋。
和陵、器官贩卖、毒品链条;墨斗、布局、宠物;还有,杜虎威去哪儿了——安岩传达出的信息快速而凌乱,神荼不回答他。
安岩的处境、老爷的态度、信息传递的风险、环境的应对——神荼面面俱到,心里权衡,不露声色。
神荼双手交叠,抵住额头,罗平急得直跳脚。
从哪里开始说,神荼心里也急,他烦躁又怅然。
跟随老爷走出来的安岩,沉静如水,苍白如雪,孑然孤立。神荼看着他将自己埋在臂弯里,用目光扫他,眼神里渐渐有了光。
“安岩到底怎么样啊?”
“救他。越快越好。”
TBC